当然,还是有虔诚的读者,还是有不是上帝的读者。这些人与我一样,经历了文学渗进骨子里去的那些年月,除了生死与共,以至于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但扪心自问,我们已经阅读了几十年的文学,读了成百上千的作品,领略了成百上千的大师的技法,我们还有多少心灵空间能装得下别人? 容得下别的作品?我们应接不暇,疲于奔命,还有多少耐性像我们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那么虔诚、认真、细心地去阅读那些作品?如果我们做不到这点,我们有什么资格和理由抱怨现在的作品如何如何?我们说没有美女,可是我们有没有想想我们已经老眼昏花?我们已经没有青春欲望激情?我们甚至连仔细看看美女的面容的耐心都没有,更不用说品味美女的韵味、气息和心灵了。身无彩凤双飞翼,更无灵犀一点通——这就是这些炉火纯青老谋深算的读者的状态了。现时代的文学写作者还真是不幸,这是一个无人喝彩的时代,这就是一个读者死亡的时代。
历史死了,作者死了,文本死了……所有的这些都还不能做出确定的判断,但读者死了却是路人皆知的事件。现代主义时期的读者多么皮实,甚至有些贱,看看艾略特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诗篇被庞德改得不成样子,就是首屈一指的杰作;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现在读来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居然在数年前被法国人评为史上最好的诗作之一;萨特的《恶心》真是恶心到家了,可它在历史上的地位决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不用说了,现代主义的那些经典之作,更不用说古典时代了,都有可疑之处,但我们却对它们顶礼膜拜,奉若神明。不是因为别的,因为我们年青热情,因为历史上还有很多空位,因为现代主义刚开启了一个时代,刚抢下一块地盘。现在,没有了。过去的读者参与到文学中,参与到文学史中。有什么样的读者就有什么样的文学,这话真不假。福柯和罗朗?巴特都说作者死了,但他们还不敢说读者死了。读者就是上帝啊。尼采在他那个时代说,上帝死了,那是严重的事件,尼采要重估一切价值,要开启一个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时代,这个时代被哈贝马斯命名为后现代的开启,也就是说,后现代是从尼采开始的。真正继承尼采的是海德格尔、德里达、巴塔耶这几个人。这几个人与其说干了一桩后现代的事业,不如说只是预言和预演了后现代时代的到来。他们倒是局外人和看客,正如德里达一再声称,他不是所谓的后现代主义者,除非是在行使批判性时找不到其他字眼,他才会使用“后现代”这种说法。罗朗?巴特曾经设想,再也没有可读性文本,都是可写性文本,那就是说,读者就是作者,读者替代了作者。作者死了,被读者替补了。这是什么样的游戏?这是替补的游戏?这就是德里达说的卢梭式的手淫替代的游戏?看来巴特在他的时代也预感到读者也要死去,因为读者填补了作者死去的空缺。只不过巴特把它作为一项革命性的变异,但其本质则是同归于尽。
如此看来,仿佛死亡统治着一切,难怪德里达在90年代初要写一本书,专门论述《死亡的礼物》(The Gift of Death)。枯竭与过剩就是死亡的礼物,读者死了,作者就要活下来,作者就是读者死亡的礼物。承受着这样的礼物的作者要活得滋润逍遥肯定不可能了,“作者”也只有视死如归了。尽管不绝于耳的声音说:去死,去死吧,死去吧!这倒是一项紧迫的任务——面对死亡是一项责任。只有作者与文学同在了。这就使这样的声音无法催促文学去死,那是外面的声音,那些外在的秩序、制度、人心、现场……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文学不会在这些事件死去,这些事件也构不成文学去死的现场。
文学要死,文学将死,这都是即将发生的事件,这样的事件总要到来,就像人之将死,就像鲁迅笔下那个富人家满月的孩子……因为只有人知道人之将死。人当然也知道文学终归要有一死。虽然不是在今天,但我们称之为“今天”的时间标记,总是“将死”的一个不可逆的出发点,文学“将死”,这是文学在每一场变革时期都面临的问题,只是今天显得尤其紧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