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鹏:在人间,做一只正义的蝼蚁,悼李文亮
2020年2月6日晚21时30分,“造谣者”李文亮走了。按官方发布的时间,却是2020年2月7日凌晨2时58分。
此时你才明白,人不可能两次出生,但可以两次死去。
王晓渔说,如果你想了解2020年开头,只需看以下不足百字,一切就明白了:
“我们希望你冷静下来好好反思,并郑重告诫你,如果你固执己见,不思悔改,继续进行违法活动,你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你明白了吗?!”
“明白……”
如果有史记,太史公只需誊抄这份训诫即可。
训诫书当然不会应广大网友恶意呼吁刻上墓碑,淘宝倒出现两款“能”“明白”的体恤。你最好别穿,穿了就是又一起传播谣言,会签训诫书,会按上鲜红指印……岁月弥久,我们已不需要史书,只需要一叠叠训诫书,在长安街历史博物馆里汗牛充栋,整齐划一,孔武有力。
我们几千年历史,就是训诫史。我们的史书,翻开来看,本本都是训诫书。精炼出来只有一问一答:“你明白了吗?!”“明白……”
有人说李文亮只是普通人而不是英雄,不用抬高他的意义,这个喜欢吃海底捞追《庆余年》的佛系青年并非主动追求真相,他只是无意透露,还认了错。可签过认罪书的大咖并不少,那没什么。我认为,李文亮那只喜欢转发抽奖微博的手指鲜红地印在训诫书,并不是他的懦弱,那是时代的耻辱。
你得知道,即使在群里警示即将到来的病毒,也需要很大勇气。不是每个教授都敢在同学群里说出领导学术做假,不是每个公务员都敢在老乡群透露领导受贿,不是每个餐厅服务员都能在员工群聊老板用地沟油,不是每个幼儿园老师都愿意说孩子们打的是假疫苗,不是每个……李文亮恰恰是那个“每个”,以医者本能说真话,他就是英雄。
我想谈的,正是普通人的正义。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世界充满浩然正气的恶意,不说武汉八个医生被训诫热烈收获64万个赞,目力所及,老师因“不当言论”被开除,男子被嫖娼被打死,甚至日本地震和澳洲大火,成千上万个突破人性底线的赞如海水般涌来,他们不明来历,却敢于释放正义,他们像水晶之夜里的冲锋队,砸烂一块块玻璃。
可面对不公,他们又鸦雀无声,你惊讶发现,他们脑子里像有个闸门,知道该何时愤怒,何时静好,精准切换,从不延时。这时普通人李文亮站出来了,像一个起夜的小孩无意中发现火苗,试图用尿灭了火苗,也本能地喊叫,只是刚喊两声就被巡夜大叔逮走,但他惊醒了熟睡的人,他当然是英雄。
他说:
“我从不认为这是谣言,我是医生,必须说出真相。”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在群里说。”
我相信李文亮的诚实,如同我相信他在微博关注温州动车,力挺说真话的央视记者王青雷,相信他在知乎满满父爱地打听,怎样教儿子学钢琴。
中国从不缺高耀洁、蒋彦永这种殉道者,中国的问题是大多数人的沉默甚至有人成为帮凶,那份凶残带着丝正义,正义里又透着股邪恶,是袁崇焕被小刀切肉,是谭嗣同被烂菜叶甩了一脸。夕阳西下,他们的血与民众的口水混在一起,很快就发出馊味,那样子就像菜市口的一条狗。
这个世界能变好吗?
如果每一家疫苗企业员工,每一处猪场饲养员,每一个海鲜市场,每一个口罩微商,都能守住人性底线和职业本能……世界即使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烂。
这个世界需要少数精英守住道德天花板,更需要大多数守住人性底线。这就是我们热爱普通人李文亮的原因。
所以你一定要珍惜现在还坚持说真话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为了说一句真话他们付出了多少,也许哪天他忽然就走了,你就再也没机会说他偏激,负能量,唯恐天下不乱了,你点的蜡烛和合什,他永远也收不到……这多遗憾。
所以我最大的悲凉不是那64万个赞,也不是有人一边刷着拼多多一边顺手轻浮地上了一排蜡烛,而是,他前几天才点了训诫赞,这两天就“英雄走好”“天堂里没有训诫书”,完美失忆、无缝转换,从不去想这是不是有点不要脸,如果你问,他会一脸委屈: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以前不知道真相嘛。
什么时候这份鸡贼竟成为对他的道德豁免,联想到战后德国那些可怜的民众,道德可以豁免,战争创伤不会豁免,道德可以豁免,病毒不对你豁免。
所以李文亮弥足珍贵,他用命告诉所有人,如果你很懦弱,不敢质问真相不敢拍案而起,你至少应该做到,学生不举报老师“不当言论”,员工不揭发老板“偷税漏税”,坚持亲亲相隐。你不要轻易触摸点赞键和举报键,这两个键,其实是正义键,这两个键,和你的生活息息相关,这几天你惶惶于病毒却买不到口罩,也许正是因为前些天你正义爆棚按下了训诫的点赞键。
如果你是个富人,喜欢享受,不追求真理,也尽量像花花公子辛德勒那样,从枪口下多救了一个人,就多一个勤奋而感恩的员工。你死后,当会有很多人在墓碑上搁上小石子,摆上郁金香。
最近很流行加缪《鼠疫》的金句,关于真相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我已不想再说,越说越显得心怀叵测。关于批评就是真爱,也无意再提,当你试图批评国家的时候,就已没有故乡。有朋友建议推出新闻法或李文亮法,我也希望如此,我同样认为,我们的愤怒和鱼一样,只有六秒种,就像今天我们已忘了红十字,万众炮轰的故宫广场大奔女故事,犹如上古传说。
在一个审美和哲学全面电视剧化的时代,借用一下《庆余年》的台词:
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恶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基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我希望庆国的国民,每一位都能成为王,都能成为统治被称为“自己”这块领土的,独一无二的陛下,我的王。
想想,下个月就是三月,是武汉樱花盛开的季节,可惜李文亮再也看不到了,再无法带着妻子一边奋力挤着骂着一边尽量帮她拍好看的角度。揣测他受感染的妻子,未出生的胎儿,应无大恙,这算是文人脆弱的善意。文人其实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只有假装希望是真的。
在人间,也只有怀揣希望才能前行。希望惩戒官员,希望义士正名,希望人们能看到整个武汉的夜晚,为纪念李文亮,口哨齐鸣,手电与电筒把天空照得灯火通明。可是绚烂夜空,李文亮是看不到了,这不过是给我们这些有赎罪心的人看的。
我知道李文亮这件事,对大家打击很大。他生于1986,这一代人没干过什么坏事,没推高房价,没搞过文革,没侵吞国有资产,连广场舞和强占座椅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他们上得孝顺父母,下得抚养正待或已然出生的孩子,是一封艰辛漫长的任务邮件。
疲于奔命。是他们的命。他们从小被教育要好好读书,仪表文明,他们被要求长大要成为一个对家庭负责、对单位有用的人,倘犯了错,他会尴尬摸着正在退去的发际线呵呵陪笑,没心没肺表示下次一定会更努力。只有当夜深人静,他才颓坐于沙发,发呆于阳台,抽支闷烟喝口啤酒,暗骂一声“握草,狗日的生活……”,星空,从不给他回应。我身边有很多这样的朋友,很多这样的怂逼和英雄,我不知怎样帮到他们,正如我不知怎样帮自己。只有分享一首王建房的《在人间》:
也许争不过天与地,
也许低下头会哭泣,
也许六月雪要飞进心里,
会有柏林墙出不去
一生与苦难做邻居,
伟大时光已夺走你什么
灵魂在逃亡,
无处去,
现实像车轮,
我是只蚂蚁,我不哭,
因为,我已没有尊严能放弃
当某天那些梦啊,溺死在人海里别难过,这首歌,就当是葬礼。
好吧,谨以此歌献给生于1986的李文亮,他用命说出了关于普通人的那份正义,在人间,要做一只正义的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