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泳谈中国知识分子
180、谢泳说:任鸿隽一生,特别注意科学方法对一个人的影响,他总是告诉青年人,不要轻信,要有怀疑态度,凡事要用自己的脑袋去想一想。看这本书时,我常常想,如果我们这辈人是看任鸿隽这样文章长大的,那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他的文章都特别简单,这一点也是那一代人的共同特点,胡适、傅斯年他们都是这样,你不可能从他的文章中解释出歧义来,因为他的话都是最简单的。鲁迅的话就是因为歧义过多,才在“文革”中被人利用,而你要想利用胡适的话,任鸿隽他们的话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文章,你很难断章取义,为己所用。最简单的,常常就是最深刻的。
181、谢泳说:任鸿隽有一篇文章《为新入学的学生讲几句话》,他说:“我记得民国十四年‘五卅事件’闹得最盛的时候,某大学的墙壁上,贴满了‘打倒英国’和‘直捣英伦’等等标语。我不晓得我们笼统搜索不满十万吨的海军,有什么方法能够打到伦敦去。我们记得民国十七年五三的事件,我们学生界的标语,是要‘枪毙田中’。果然田中可以由我们枪毙,又何至于有‘济南事件’。最近去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我们学生界的主张,有组织‘东亚大同盟’、‘联合东亚弱小民族’等等。我不晓得东亚弱小民族在哪里,怎么能组织起来为抵抗强日。”这些话真是说得好,在民族主义高涨时,只要听这些前辈说几句简单话就可以了,用不着讲太多的道理。
182、谢泳说:早年中国的社会学家,很少用阶级观点来分析中国农村的情况,几乎所有社会学家都对农民保持了十分的同情,但他们极少提出过用激烈的土改方式来改变当时农村的基本社会结构,他们比较集中的一个看法是发展工业。
183、谢泳说:对于中国早期农村的社会结构,看来还是要多相信社会学家的调查和研究,而少信政治家的鼓动和夸大,中国农村的社会结构并不像我们过去认为的那么简单,所以那些反映土改的小说,明显是夸大了中国农村的阶级差异,其实道理并不复杂,如果一个地方始终处在绝对的对抗状态,那它维持的时间怎么会长久呢?
184、谢泳说:1957年夏天发生的“汉阳事件”,在八十年代中期已得到了平反。要知道,一件由正常的升学矛盾而最终导致三个正在壮年的中学教师被枪决,这不是一件小事,人命关天,世间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汉阳事件”的发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死者长已唉,我们还活着的人,特别是新闻从业者,应当从这一事件中想到,一个没有现代新闻制度的时代,记者的笔是很容易杀人的。“汉阳事件”的事后分析证明,现代新闻制度比现代新闻记者更重要,有了现代新闻制度,才能有现代新闻记者,没有制度,光有记者的人格和良心也是靠不住的。五六十代发生在中国的各种类型的反革命事件,可以说从大到小,基本都是错的,这样的事,在现代新闻制度下就很难发生。
185、谢泳说:每一次政治运动打击的具体对象,相对来说都是一个特定的精英阶层。镇反(包括之前进行的土改),主要打击了地方绅士;三反五反,主要打击了城市商业精英;反右,打击了中国的知识精英;“四清”打击了中国农村新的地方精英。
186、谢泳说:当年因为毛泽东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我们要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这样的话,这两位本属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教授,就成了旧中国教授的楷模,政治家是只看见他们的结局,而忽略了他们的过去,闻一多无疑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榜样,但闻一多是反对一切专制的,无论是老专制还是新专制,以闻一多的性格和思想论,如果他不倒在国民党的枪口下,等待他的会是一种什么结局呢?我们不敢再往下想了,我们眼见着多少当年闻一多的同事和朋友,结果并不比他好。政治家喜欢的仅是他们反对那一个专制,而不喜欢他们反对一切专制。闻一多和朱自清都是道德、学问得兼的教授,可我们多少年来开没有真正明白怎样向他们学习,像鲁迅先生一样,朱先生和闻先生都是一直被肯定的知识分子,政治家要我们学得只是他们的一点,现在我们才明白,我们应该学得是他们的一生。
187、谢泳说:我们在如何看待西方文化上好象容易走极端。中国开始现代化的时候,有两种力量,一种是我们自己的知识分子,一种是西方的知识分子,对这一部分人,我们过去总是从坏处想,认为这是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但事情常常不这样简单,那些当年来中国传播西方文化的知识分子,并不是成心想干坏事的。办教育的人,通常总是有良知的,无论哪里的知识分子,我们不能总是从最坏处看他们。
188、谢泳说:储安平认为:“我们并不偏袒学生,认为学生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或每一件事都是对的。学生年青,富于理想,他们所追求的目标有时不免失之过高,而且在群众的情绪下,感情亦不免容易冲动。但是从大体上说,学生常常是站在正义一方面的。”�这是储安平对历次学潮的基本评价。
189、谢泳说:1959年搞十大建筑的时候,顾准那时正在河南息县的干校里改造,他在当年的日记中就写过,他对上马那些工程非常反感。顾准是中国有名的财经专家,他知道那十大建筑是用什么样的钱盖起来的。那时仅河南一地处在生死线上的人已是相当之多,可以说已近于“白骨遍于野,千里无鸡鸣”了。所以顾准说过,他这一生决不进人民大会堂。因为他知道那十大建筑的钱本是可以用来救命的。
190、谢泳说:中国社会目前的主要精英,特别是1940年前后出身的人,决定他升迁的主要因素中“出身”和“成份”起过主要作用,特别是政治精英更为明显。
191、谢泳说:中国传统社会,本来是以伦理为主要特征。早年梁启超和梁漱溟他们就不承认中国社会是一个阶级社会,而特别强调它的伦理化。伦理社会就是看重社会以和解为基本特点,而阶级社会则强调冲突和斗争。中国社会所以形成“出身”和“成份”为主要身份标志,与毛泽东有直接关系。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毛泽东写《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就讲得非常明白,中国社会主要是阶级冲突。
192、谢泳说:“出身”和“成份”,在中国社会里,它的核心问题其实是知识分子问题。中共党史上有一个特点,就是早期中共的主要领导人基本都不是无产阶级“出身”。但奇怪的是这些非无产阶级出身的的领导者却特别看重“出身”和“成份”。“出身”和“成份”最后成为中国社会阶层流动的决定性因素,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导致中国社会长期不进步的主要原因。
193、谢泳说:毛泽东在北大的经历是不愉快的,这种不愉快在他一生中都有痕迹,他对知识分子的态度特别是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评价,与他早年的北大经历是有关系的。
194、谢泳说:毛泽东对哪一个时期的北大都不热情。他在文革时的名言:大学还是要办的,不过我这里说的是理工科大学。细想起来,也是他当年北大经历的一种心理折射。
195、谢泳说:毛泽东观察事物的一个典型思维是,他认为无论什么群体,一般来说,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是好人,百分之十是有问题的,只要掌握了那百分之九十,事情就好办了。
196、谢泳说:陈嘉庚有一本书《新中国观感集》,书中有一节《毛主席为人》,讲到了陈伯达对毛主席的认识,陈嘉庚说:关于毛主席为人,陈伯达在北京告我,毛主席为人甚温和慈祥,善体贴人情,虚怀若谷,文学极好,所发表文章皆自手出,未有人增减一字。如果陈伯达晚年能看到他的这位同乡前辈的书,看到自己当时对他说过的那话,不知会作何感想?
197、谢泳说:我对美国一向具有好感,我认为在世界文明进程中,美国的主要努力是有进步意义的,虽然他有自己的国家利益,也曾经有过失误。
198、谢泳说:四十年代末,中国多数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就是在对美国的态度上出现了偏差,他们在理念上认同美国的几乎所有价值,但在美国的外交,特别是对中国的外交方面,很少有人保持冷静。许多历史要在事后看,从近代以来,你看美国对中国所做的一切,就能明白,凡是对美国的态度出现偏差时,最后吃亏的总是我们。
199、谢泳说: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是反战的。这没有问题。问题是你面对的是什么人。美国总是先礼后兵,战争是不得已的选择。二战中有许多教训,这是人所共知的。人们要想到,有些长久的和平是以战争为代价的。有时候没有战争,就没有和平。在和平努力完全失败后,如何面对反文明的势力,这是一个新的问题。除了战争以外,没有别的办法遏止反文明的势力对文明社会的挑战,美国对伊的最后选择是不得已而为之。美国的战争选择,最后在道义和责任上都有意想不到的后果,他们的最后选择,还是为了世界的和平。因为上帝没有能力让坏人回心转意,只把一种方式留给了美国。
200、谢泳说:只有在自己的国家里可以自由地反对自己的国家所要发动的战争,那才是真正的反战运动。中国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真正的反战运动。只有民主国家才出现过真正的反战运动。在这方面,还是要推崇美国。
201、谢泳说:我发现, 过去的知识分子多讲民主的好处,而现在的知识分子总讲民主的坏处,或者说,那时的知识分子喜欢讲民主的易处,而现在的知识分子愿意讲民主的难处。张东荪那时也说过,你到乡下找不识字的百姓,如果告诉他民主的道理,他也会明白民主比专制好。他又说,我们现在还不能说农民不要民主,而民主只是资本主义制度才有的。
现在许多知识分子,一说到民主,总是认为我们这里问题很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地大人多,教育水平低,人的素质差等等,比如王蒙就经常说民主的坏处。在民主问题上,现在的知识分子还没有资格说它的坏处,而只有责任说它的好处,这话听起来有些霸道,很不宽容似的,但这是知识分子的起码责任。民主有没有坏处,那是一望而知的问题。它有坏处,但它的坏处和没有民主的坏处不是一回事。而且没有见过民主好处的人,最好别说民主的坏处,因为它的那些坏处都是和好处相伴而来的,我们不说民主的好处,也就没有资格说它的坏处。
现在一说到民主和宪政这些东西,总有一些知识分子要出来说怪话,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心理。一说选举,马上就是:“总统做皇帝,议员变猪仔”,一说分权,就是天下大乱等等。民主的有无,关键是一个诚意,你对它没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期待,你也就不想它的好处了。好东西在哪里都好,那些经常说民主坏处的人可以继续说它的坏处,但要让人信服,还是要先说完民主的好处,那样才有说服力,一个在没有民主的地方生活的人,那里有资格说民主的坏处呢。
202、谢泳说:这一百年来最让中国人热心的事是民主,最让中国人寒心的也是民主。这件事让中国人追求了近一百年,不能说没有开花,但却很难说结出了什么果实。对于民主,现在大家都知道那是一个好东西,可好东西为什么不能让它在我们这里开花结果呢,最常见的理由是我们有我们的特殊处境,不能太快,得慢慢来,中国人教育水平低,一下子适应不了民主。如今许多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持这种观点,很多官员更是认为民主说一说很好,但真要做起来就难了,所以,对于那些将民主挂在嘴边的人,他们总是不很看得上。
203、谢泳说:一个人对于民主应该充满敬意,对于官员来说,则要有诚意,这诚意不是用来装点门面的,而是要对它有一种近乎迷恋似的情感。
204、谢泳说:你对民主没有诚意,不愿意让它生长,自然可以找出一万条理由来,但民主这东西,实际上不是一件说的事,而是一件做的事。说多少都没有用,因为民主是好是坏一望而知。
205、谢泳说:我认为自由主义是一个好东西,是因为我从许多历史事实中发现这套东西第一合乎常识,第二合乎人情,没有什么神秘的。比如它认为要容纳异己,我以为这就比不容纳好;它认为要市场经济,我以为就比计划经济好;它认为民主比独裁好,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好想法,还有人独立就比依附好。自由主义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它让自己生活,也让别人生活,它是说理的,它是商量的,它是温和的,它想让人多一点自由,多一点随便说话的地方。我是认同自由主义的,因为我觉得如果我们大家都能按它的规则来为人处事,我们的事情就好办一点。现在不能因为我们没有充分实现了自由主义的理想,就说它不好,或者认为它是虚伪的,不现实的。这不对,我还没有发现在日常生活中有比自由主义更好的为人处事原则。
206、谢泳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较大的变化,特别是因为经济上的适度开放和政治上的加紧控制,使整个社会文化呈现一种畸形状态,一面是经济上的发展,一面是政治上的控制,这二者之间的冲突已越来越成为中国社会进步的
主要矛盾,由于政府目前还没有政治改革的诚意,所以对由于经济变化所引发的社会矛盾,政府虽然已经高度注意,但他们的注意过多用在强调社会稳定方面,所以目前我们还看不出政府在政治体制改革上有什么新的设想。
207、谢泳说:如果早些年还有人以为李敖是一个追求民主和自由的人,那么现在人们可以放弃这种评价了,李敖是一个怪物,是一个只有在专制社会中才能感到自己存在价值的人,也是一个在自己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对手的人,如果这个对手始终存在,那李敖还有事干,他那些文章,也还有一些读者。
李敖年轻的时候其实没有好好念什么书,只是有一些歪才。他做学生的时候,几乎骂遍了自己的老师。他那时以追求自由和民主来为自己装点门面,当这些东西真正来了的时候,他倒又喜欢上专制了。
一个自认为一生都在追求民主和自由的学者,当民主和自由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如果他的理想是纯洁的,那么,他不应该因为民主和自由的到来,而感到失落。对于真正的民主斗士来说,民主和自由来临之时,他们应该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他不能因民主和自由的到来而使自己失去了往日斗士的风采,就转而向专制暗送秋波,不,是公开献媚了,这个样子的李敖,还配反什么专制?
李敖,你不是说你是五百年来写白话文最好的一个吗?那么你就用你的白话文把下面这句话改写一下吧:我是一个最不要面子的人。
208、谢泳说:我们的教育不是让人学会爱,而是要让人学会恨,那个年代,青少年的榜样是一个叫刘文学的少年,因为他从小就知道恨地主,对待敌人就要像秋风扫落叶那样残酷无情。西方教育的核心内容是博爱,中国传统教育的核心是仁爱,但到了后来,这些我们都不要了。五十年代以后,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表现最好的都是后来教育出来的,所谓积极分子,他们是最听话的人,你让我干好事我就干好事,你让我干坏事我就干坏事。到了文革,我们的教育后果就体现出来了,这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学生打老师,学生逼得老师跳了楼。从这个结果上评价,又可以说我们的教育是失败了。
209、谢泳说:我们在教育中犯下的一个最大错误就是不把真实告诉那些受教育的人,因为我们的教育不是一个说真话的教育,所以长期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分不清好坏的人了。所谓分不清好坏,就是说我们的教育已经把一个人的思维训练成了只能用一个标准去判断事物,非此即彼。文革中学生打死老师、北京的中学里学生逼得老师自杀的事已不是一件两件。这说明我们的教育是失败的